讀《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》（7）

《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》寫道：

在尤金娜的行為中，有意識的歇斯底里的確太多了。真的太多了。有一次她來找我，對我說她住的房間小得可憐，既不能工作，也不能休息。於是，我簽了一份申請書，還去找了些當官的，我找了許多人要求幫忙，花了別人許多時間。我們費了好大的勁才為尤金娜弄到了一套房間。你以為一切順當，生活能過下去了吧。過了不久，她又來找我，要我幫她自己弄一套房子。

“什麼？我們已經給你弄了一套了。你還要一套幹什麼用？”

“我把那套給了一個可憐的老太婆了。”

行了，還有哪個會幹這種事？

對錢也一樣，她向誰都借錢。她還錢是相當守信的，首先她有當教授的工資收入，還有教授的津貼，而且灌了不少唱片，上電臺演奏次數也多。但是她一拿到錢就花完，連電話費都交不出，給掐斷了電話線。

有人告訴我尤金娜的一件事。她向人借五個盧布。“我房裏一扇窗子的玻璃給我打破了，風直往裏灌，冷得我沒法住。”他們當然把錢給她了。那是冬天。

沒過多久，他們去看她。她的房間像戶外一樣冷，破了的窗戶用破布塞著。“怎麼搞的，瑪麗亞·維尼阿米諾夫娜？我們給你錢配玻璃了。”她回答說：“教會窮，我把錢給教會了。”

這何苦呢？教會可能有各種需要，但是教士畢竟並沒有坐在破了窗戶的冷房間裏。

自我刻苦應當有一個合理的限度。她這種行為有點像癲僧。尤金娜教授是癲僧嗎？不，她不是。那麼行為怎麼會像癲僧呢？

我不能完全同意這種行為。當然，尤金娜一生有許多不愉快的遭遇，值得同情。打個比方來說，她的宗教信仰不斷遭到炮火打擊，甚至輕騎兵的衝擊。舉一個事為例，她甚至在我之前就被踢出列寧格勒音樂學院。

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。當時的院長謝列勃裏亞科夫^*有一種發動所謂“輕裝旅襲擊”的習慣。他年輕，三十歲還不到，在音樂學院裏到處轉悠，毫不費勁。他要檢查這所委託給他的學府是否一切正常。

這位院長收到許多告尤金娜的狀的信，這種信他自己也一定寫過一些。他知道尤金娜是第一流的鋼琴家。但是他顯然不願意拿他自己的地位去冒險。有一次“輕裝旅”的衝擊就是專門對她而發的。

輕騎兵沖進尤金娜的教室，質問她：“你信上帝嗎？”她做了肯定的答復。“你在學生中間做宗教宣傳嗎？”她回答說，憲法並不禁止宗教宣傳。

幾天之後，一個“無名氏”把這次談話記錄發表在列寧格勒一家報紙上，還附加一張漫畫：尤金娜穿著修女服，周圍跪著一圈學生。標題是所謂音樂學院有傳道者之類。輕騎兵雖然是“輕裝旅”，踩人可不輕。當然，在這事件之後尤金娜被撤職了。

為了某種原因，我們的報紙喜歡刊登描寫教士、寺院等等的漫畫，經常畫得沒有說服力，無的放矢...我記得有一次他們把我畫成僧侶，在《蘇聯音樂》上。試問，我要是當僧侶的話會是什麼樣的出家人？我又喝酒又抽煙，別的罪也不是沒有...可是作曲家協會還是把我也畫成了出家人。然而，雖然尤金娜和我在漫畫裏穿上了同樣的大袍，我倆卻不是始終都能找到共同語言。

我記得我年輕時問題不少——我的創作源泉枯竭了，我既貧又病。總而言之，我感到前途暗淡渺茫。於是，尤金娜勸我：“去找主教吧，他會幫助你的，一定會。他肯幫助每一個人。”我想，好吧，讓她帶我去見主教，也許他能幫助我。

我們到了那裡。只看見一個營養相當好、長得漂亮的人坐在那裡，令我瞠目的是一群婦女跪在他前面吻他的手。他的身前擁擠不堪，那些婦女個個都想第一個吻到他的手。我看著，看見尤金娜在狂喜中。於是我想，不，不論給我什麼，我也不願去吻他的手。我沒有吻。

這個主教向我投來一個相當同情的眼光，但是我對他的同情毫不領情。他也根本沒有給我什麼幫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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